长篇小说是一个时代的纪念碑,这话是鲁迅说的,也是今天诸多作家所追求的。当代中国,处于剧烈的变革之中,从社会格局到权力运作,从经济脉搏到心灵世界,都是充满了丰富的变化和充分的戏剧性的——这无疑地给有志向的作家提供了绝好的生活体验和创作契机,诱惑着他们敞开自己的襟怀,拥抱火热的时代,描摹风云变幻,追踪历史步伐,也尽情地展现自己的才气和激情。
但是,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反映现实的改革和精神的变化,除了因为距离太近、来不及沉淀的局限,还往往会受到作家过分地追求宏大的气势和复杂的社会矛盾而力所不逮,以及对于现实把握的理念化和对于作品主人公的理想化处理的伤害,给作品留下种种缺憾。近年来一些因为贴近现实生活、展现时代风云而受到好评的长篇小说,也大都难逃此咎。
孙涛的《龙族》(系上海文艺出版社小说界文库丛书之一),因此带给我们许多新的启示。就作品题材而言,《龙族》所反映的,是90年代的社会现实,是围绕龙山开发区建设所引发的种种波澜;它对于党政干部中极少数人的腐败堕落的揭示,很容易让人把它归入反腐倡廉一类作品之中。但是,《龙族》好就好在,作家没有摆出一副居高临下、唯我独醒的姿态,去训导和教育读者,而是老老实实地给自己规定了有限的范围,写自己从生活中体验和感悟到的内容,以一种近似于亲历亲知、由微而著的体验入手,以质朴而厚重的笔墨,去展现时代的波澜起伏的。
读着《龙族》,揣测作家90年代的心态,是非常有趣的。如同他笔下的文化人曾华、林森等一样,他们并非全知全能,亦不是先知先觉,也没有超凡脱俗鄙睨红尘;相反地,当市场经济大潮席卷而来的时候,他们也乱了方寸,动了心思,不惜部分地放弃自己的学问和创作,欣然“下海”,致力于改善自身的经济状况。如果不是因为经验不足而受骗上当,本来想借机捞一把,结果却适得其反,他们可能还会继续执迷不悟地沉沦下去。只是由于现实的教训,赚钱不得反而惹一身麻烦的困境,和自我的反省,使得他们的良知发现,幡然悔悟,推己以及人,清醒论世事,并且积极地投入了反腐败的斗争之中。他们的头上没有圣洁的灵光圈,而是和我们一样地具有世俗的欲望,也有过经不住市场诱惑的曲折,却又不失书生本色和良知,让我们感到亲切和可信。
同样地,作品中的龙城市常务副市长程国庆,一个由富有开拓精神、积极进取的当代英雄,向罪恶的深渊下坠的腐败分子,他的心路历程,在作家笔下,也是刻画得非常独特的。他曾经廉洁奉公,有魄力有雄心,年富力强,是政坛上正在升起的明星;但是,一系列的随机事件,却一点一点地腐蚀着他的心灵,引导他走向毁灭。在这一过程中,作家也没有简单地一味地对程国庆进行道德的鞭笞,而且揭示出他心灵的畸变,并且时时让他为自己辩护,臆造他的贪婪与“婚外情”的某种“合理性”,描画出他的精神轨迹。是的,英雄不是天生的,恶棍也有他自己的行为逻辑与自我判定。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样说,不是为那些对社会对人民犯罪的恶人们开脱,而是说,以刻画人们的灵魂深处为己任的文学作品,不应该只满足于对社会现实的披露,它必须深入到各色各样的人物的内心去,描写有足够性格深度的艺术形象。愤激批判易,深入理解难,尽管说,在许多作品中,腐化堕落的党政官员形象已经出现过很多,但是,在人物心灵的深度展示上,《龙族》却是后来居上,探隐索微,使程国庆成为老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一个无可替代的当代文学中一类人物的典型形象,一个有胆有识有开创性、在事业上卓有建树却最终误入歧途,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悲剧人物。在现实中,这样的角色已经屡见不鲜,在文学作品中,《龙族》却是得风气之先,功不可没。
《龙族》表现时代气象,不是靠外在的夸饰和人为的渲染,而是基于对历史脉络的清醒反思。作品中没有充满时事宣传式的高潮,没有那种摆不脱的改革与反改革、为公与谋私截然两分的俗套,没有被有些人用滥了的“方案之争”、“贪廉之辨”,也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大开大阖的情节段落,它用的是一种“内家功夫”,是在平常之中蕴涵奇倔,于心灵深处迭起波澜。它的历史感,不只是说,作品中出场的众多人物,都有他们的前史,都有各自的历史恩怨和痛苦记忆,更在于他们在时代巨变中作出的自觉的或者半自觉的主体选择,与他们的昨天密不可分。曾经在“文革”中叱咤风云的刘亮,在对现实中的弊端作出抨击的时候,往往流露出浓郁的历史情结;龙山乡女乡长温玉倩,在面对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农民丈夫、老实巴交的王九斤和旧日情人、先是插队知青后是华侨巨商的杨儒荫的困惑中,从个人的命运浮沉和感情向背中,尽显出开朗、坦荡和阅尽沧桑之后的深情和智慧;作为共和国同龄人的程国庆和赵新华夫妇,从数十年的亲密无间到后来的决然分手,其间凝结多少历史的和人生的悲欢;贺氏姐妹利用龙山乡的开发项目中饱私囊,这样的行为当然令人不齿,但是,她们的身世际遇,又分明让我们感触更多更广……